做试管婴儿的夫妻请注意:你们有没有丢过胚胎?
63岁的美国波士顿儿童医院临床心理师伊莱恩·迈耶(Elaine C. Meyer)面临一个关键抉择:她有两枚试管婴儿冷冻胚胎,已在医院存储25年,还要不要?医院来信提示,若不续费,将做销毁。
世界首例试管婴儿诞生已有40多年。由于生育年龄推迟、不孕不育增多等原因,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和地区都在告急:胚胎冷冻库空间不够用了。
《冷冻胚胎保存时限的中国专家共识》建议保存时限不超过10年。但今年年初,我国河南郑州几家大医院生殖中心整理发现,有数十万枚冷冻胚胎“无人认领”。2020年12月14日,陆军第七十三集团军医院公告称,拟统一处理超期冷冻胚胎,第一批达万余枚,于2010年前留存、冷冻期已超10年。
“我根本不知道这事。2000年,医院明确告诉我,胚胎都用完了。可十几年后,医院在冷冻柜的水箱里找到它们。”近日,迈耶接受《纽约时报》采访称,她和丈夫巴里·普里桑特(Barry Prizant)已向美国罗德岛州高等法院提起诉讼,指控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妇女儿童医院违反合同、工作疏忽,致其丢失“不可替代的财产(irreplaceable property)”,要求医院赔偿其精神损失。
1985年,美国俄亥俄州最高法院于Werling诉Sandy一案中裁决,一个成功和健康的胚胎,从受孕那天起,便视为一个人。“根据医院反馈,这两枚胚胎在近10年间未得到妥善保存,已无法用于胚胎移植。这相当于是杀人。我们不能接受。”普里桑特说。
涉事医院回应《纽约时报》的声明否认有违反合同的行为。该院发言人以涉及患者隐私,拒绝透露更多信息。
迈耶和普里桑特相识于1985年。当时,两人正在一家精神病医院参加学术会议。钻研儿童和成年自闭症的普里桑特在发言中金句频出,吸引迈耶注意。
1987年,两人结婚,并商定待迈耶完成博士课题、再要孩子。这一等就是5年。34岁时,迈耶怀孕,但很快流产。随后,又是两次不明原因的流产。
1995年,夫妻俩听从专业建议,至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妇女儿童医院加里·弗里什曼(Gary Frishman)医生处,做试管婴儿。打针、B超、取卵、受精、培育、移植……直到第三个周期,终于有一个小生命在迈耶的子宫内扎了根。
1996年12月,诺亚(Noah)诞生。夫妻俩和医院签署协议,由院方冷冻前述周期剩余的9个胚胎,以备继续生育使用。
“它们就像生命的火花,吸引着我。”迈耶说,自己时而开车去医院。在停车场,她坐在车里,哼唱摇篮曲。“我知道我们会回来、再要个孩子。”
诺亚4岁时,夫妻俩再次来找弗里什曼医生。这一次,医院称,解冻剩下的全部胚胎,并植入迈耶子宫中。
几周后,B超显示移植失败。时任医院生殖医学部主任的戴维·基辅(David Keefe)建议夫妻俩使用卵子捐赠、做试管婴儿,或领养一个。“你已经43岁了。”迈耶回忆基辅所述。
丈夫普里桑特拒绝了。“我们俩的患者多是儿童。或许,只有一个孩子,能让我们有更多时间、精力,照顾更多的小患者。”
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于2017年7月被打破。这天,迈耶收到普罗维登斯市妇女儿童医院的一封信,开头是“亲爱的病人……”然后,她把信扔进抽屉。她对丈夫提了信的事,两人都未放在心上。
8月,第二封信来了。信中说:“如果您希望医院继续保存您的试管婴儿冷冻胚胎,请在回执处签名并寄回。随信请附500美元管理费。”
迈耶立刻致电医院,要求其核对情况。数周后,她被告知“已和生殖医学实验室确认,您还有两枚试管婴儿冷冻胚胎。”
迈耶略作沉默后说:“你知道这有多严重吗?”接着,她挂断电话。
几天后,她和医院时任生殖医学部主任的鲁本·阿尔维罗(Ruben Alvero)医生通话。“我们反复核对,确实有您的两枚冷冻胚胎。”阿尔维罗说。
当年12月,阿尔维罗邀请迈耶夫妇到医院面谈。迈耶的主治医师弗里什曼医生因个人情况,未出席当天会面。
阿尔维罗表示,两枚冷冻胚胎储存在一个小玻璃瓶中。瓶子上有迈耶的名字。瓶子掉进冷柜水箱,原因不详。2010年清理维护水箱时发现瓶子,后放回冷冻储存柜。2017年,实验室开始实施新的冷冻胚胎保存收费标准,于是给迈耶夫妇发出账单。
医院表示,最近一次实验室检查发现,胚胎细胞膜完整。但瓶子裂了一条缝,这或意味着冷冻胚胎可能长时间暴露于氮气冷却剂。
阿尔维罗表示,如果夫妻俩需要,医院将为其提供免费的胚胎冷冻服务。
在现场沟通中,迈耶发现自己的病案里夹着一张手写纸条,上书“2,失踪”。“你们知道胚胎遗失了,却没有告诉我们?”她质问。
但院方坚称曾告知夫妻俩,暗示或许其忘记了。
“我们曾考虑过收养和使用捐卵做试管婴儿。如果我们知道有两枚胚胎遗失,为什么我们不先讨论找一下?”迈耶告诉《纽约时报》,自己多年来一直在医学院教授生命伦理学课程。如果知道自己有两枚胚胎遗失,怎么可能“冷静地忘记”这件事。
《纽约时报》找到已经离任的原中心主任基辅医生。后者表示不清楚此事。“在极少数情况下,确实会出现胚胎丢弃或放错地方。我们会立即通知患者,道歉并详细解释可能发生的情况。透明是信任的基础,也是医患关系的基本要素。”
也是在2017年12月的会面上,院方称会与行政部门协商,邀请迈耶开设生命伦理学培训,帮助生殖医学相关医护提升医患沟通技能。此后5个月,迈耶夫妇没收到医院任何信息。随后,迈耶致信医院:“我们不会忘记自己的胚胎曾被遗失。”这封电子邮件抄送医院首席执行官、罗德岛州总检察长和该州卫生部门负责人。
去信后不久,医院风险管理总监给迈耶打电话:“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。试试忘了它。”
“这次通话触及我的底线。那是我和丈夫的结晶,它们本有机会长大成人。”经过考虑,迈耶和丈夫决定上诉,要求医院赔偿精神损失。“我们也希望唤起人们对冷冻胚胎保存情况的重视,促使提供辅助生殖技术的机构,采取更可靠和负责的存储管理。”
美国约翰斯·霍普金斯大学伯曼生物伦理学研究所所长杰弗里·卡恩(Jeffrey Kahn)不认识迈耶和普里桑特夫妇,也未参与他们的起诉。他表示,夫妻俩的经历堪称“传奇”,“但这可能并不罕见。”
2020年,《生育与不育》杂志发表一项研究称,在过去10年,有133起关于冷冻胚胎遗失、丢弃或毁损的诉讼。研究作者之一、美国圣迭戈大学健康法政策与生物伦理学中心主任道夫·福克斯(Dov Fox)说,大多数诉讼都在庭外和解。由于保密协议,很难得知结果。
在133例案例中,普罗维登斯市妇女儿童医院多次成为被告。美国罗德岛州高等法院资料表明,在2002年Frisina诉普罗维登斯市妇女儿童医院案中,3名因冷冻胚胎意外丢失或损毁的妇女并列为原告。相关事件发生于1991、1992和1993年。此后,2019年,医院再被告上法庭。原告玛丽莎·克鲁蒂埃·布里斯托尔(Marisa Cloutier Bristol)的经历和迈耶夫妇极为相似。“2017年,我突然收到医院账单,显示我的冷冻胚胎需要续费。但2003年,医院就明确说,没有剩余胚胎。”
布里斯托尔告诉《早安美国》:“我的丈夫死了。我独自一人,为一个我们本可以拥有的孩子而伤心欲绝。”2020年,此案被驳回。布里斯托尔通过代理律师拒绝《纽约时报》的采访。
2018年3月3日,美国俄亥俄州大学医院阿胡亚医疗中心因冷冻柜断电,存储于内的4000颗冷冻胚胎全部毁损。虽然医院表示,愿意对此负责、补偿相应损失,但涉事夫妻之一温蒂和里克·彭尼曼(Wendy and Rick Penniman)仍提起诉讼,“他们把胚胎视为动产,而不是一个病人。这不仅是权利和义务的问题,它关乎情感和生命。”
截至本文发布,“裁判文书网”等平台皆未发布关于冷冻胚胎遗失、损毁等裁判文书。吉林大学法学院教授孙良国在《国家检察官学院学报》上曾表达自己对冷冻胚胎的看法:怀孕八周之内的雏体被称为“胚胎”,大于八周则称之为“胎儿”,胚胎只是发育生物学的最早阶段。在我国法律上,“人”的概念具有相当的严格性,其限于在出生时是活体的胎儿,“冷冻胚胎”还不具有“人”的界定中必需的“生命特征”。“但也不同于物,因为有发育成为人的可能。”孙良国写道。
因为新冠肺炎大流行,迈耶夫妇的案子迟迟未行审理。“我们计划领回两枚胚胎,葬在公墓里,让他们获得安宁。”迈耶说。
资料来源:
1.The Lost Embryos. The New York Times
2.A Letter About Their Embryos Sends Couple Into a Tailspin. Atlantic Broadband
3.Werling v. Sandy. WikiPedia
4.数十万个无人认领的冷冻胚胎,命运该由谁来决定?。 界面新闻
5.Frisina v. Women and Infants Hospital of Rhode Island, 95-4037 (2002)。 Casetext. C.A.No.95-4037, C.A.No.95-4469, C.A.No.95-5827